2010年09月05日 09:10现代快报

孩子们在朗读《为你打开一扇门》

9月1日，新生开学第一天。这一天，台风“圆规”从江苏东部近海掠过，滨海城市盐城风雨交加。

风雨中，有12名孩子没有出现在课堂里，他们端坐在盐城市政府的传达室屋檐下，对着一块小白板上了他们的初中“第一课”：习读作家赵丽宏的名篇《为你打开一扇门》。

“世界上没有打不开的门。只要你愿意花时间，花功夫……”风雨中传出的诵读声很有讽刺意味，孩子们之所以在市政府外上课，就是想打开身后市政府这扇“门”。家长们称，孩子处于“无学可上”的失学状态。

这是今年盐城铁腕推进教育改革以来迎来的第二个挑战，两个多月前是学区划分而起的市民热议，而此次所谓的“无学可上”实际上这些孩子无法入学的盐城市初级中学——作为盐城中学的初中部，该校是盐城最好的初中。

这些孩子是当地一些重点企事业单位的职工子弟，往年可以直通盐中初中部。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些企事业单位是盐城市初级中学的股东单位，作为“校董”，这些单位每年都有一些免试、免高额择校费的入学名额。

而作为教育改革的重要部分，盐城要将包括盐城初级中学在内的所有公办民助中小学的民营股份收回，并将这些已转为公办的学校划定了学区，同时也取消了这些依附于股份上的入学名额，“无学可上”由此而来。

消除广为诟病的教育不公本是大快人心，但在具体执行这一政策时却出现了问题。家长们抱怨说因学校没有及时告知，政府则强势应对，使得这场以孩子为主角的博弈在阵雨中进行了整整三天。

到了昨天下午，所有孩子的上学问题均已获解决，盐城艰难进行的教改又迈过了一道坎。

一扇关上的门

9月1日上午7：50，12名应该坐在教室里的孩子出现在了盐城市政府大门外，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几十名表情严肃的家长。

他们的出现很快引起了工作人员和过路市民的注意。对盐城市政府的门卫和工作人员而言，这些来访的大人中很多人并不陌生，在前一天的8月31日，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已经在市政府外待了一整天。

因为自己孩子之前被“承诺”能进入盐城初级中学上学，尔后又遭拒绝，自8月28日以来，这些家长们就没停止过动作。在家长们口中，盐城初级中学又被称为盐中初中部，是盐城最好的初中，将孩子送进这所学校，几乎是所有家长的梦想。

发现孩子在盐中上学的问题没有解决的可能，家长们在8月31日来到市政府门前聚集，但同样没有得到明确回复。

时间到了早上8点钟，家长们变戏法般拿出十几张矮塑料凳子摆在了一块空地上，还有人拿出了一块白写字板。写字板被挂在了格栅卷帘门上，小凳子则分几排摆开。孩子们坐在了凳子上，很快他们人手拿到了一叠A4纸，这是从初一新书上复印来的教材。

一名中年男子走到了孩子们面前，他将临时充当孩子们的老师。不知谁喊了一声“起立”，孩子们站起来给老师行礼，一个略显奇怪的露天课堂，就出现在了盐城市政府大门外的屋檐下。

第一堂课是语文课，习读的是作家赵丽宏的名作《为你打开一扇门》，这篇课文讲述的是文学之魅，但这一段很平常的课文却因特殊的时空而让围观家长特别刺耳，却也给了他们一些启发：“世界上没有打不开的门，只要你愿意花时间，花功夫……这些门一定会在你面前洞开……”

12名孩子的“盐中之门”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开了又关，到开学前的三天被彻底堵上，这也是“政府课堂”出现的唯一原因。

特殊的景象引起了上百市民的围观，也有警察到场维持秩序，无人干扰孩子们上课，所有的围观者和工作人员都在旁听着孩子们的稚嫩童声。

如果说上午的语文课出现的段落是巧合，下午的音乐课则是老师刻意的安排。这名老师来自盐城当地一所高校，他同样是其中一个孩子的家长。他选择教授的歌曲是盐城中学的校歌《盐中之课》，在领唱一遍后，孩子们开始一遍遍地齐声合唱。

在一边旁听的家长们听着歌，看着自己的孩子，情绪开始失控，有的家长开始低声抽泣，场面让很多围观者动容。

课堂由谁策划组织？家长们都很避讳，在他们看来这无疑就是在出政府的洋相，他们都刻意地保护着最初的提议者。但这次策划无疑是成功的，家长们上传到网络上的照片被广为转载并获得网友们支持的评论，政府承受着巨大压力。

“我们的局领导、相关处室的负责人自事情发生的第一天，就在现场劝说家长，让他们将孩子带回去，让孩子不要牵涉其中，大人的事就由大人来解决，这样下去会对孩子的心理带来负面的影响，”盐城市教育局一名负责人说。

但家长们知道，这个时候将孩子推到一线，虽不忍心，但确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在之前，他们已经经历过了几个不眠之夜，而核心正是为了孩子的上学。这在他们看来，这关乎孩子们的未来。

“股东生”由来

到市政府门前的有12个孩子，而在几天之前，这个数字是80个左右。所有这些孩子都有着相同的背景，他们的父母均在盐城的一些重要企事业单位工作，而这些单位是盐城初级中学，这所公办民助的“民办学校的股东”。

这些单位中既有江苏悦达集团、江动集团等支柱企业，也有盐城电信、建行盐城支行等国有企业，更有诸如盐城师范学院等高校，而记者从盐城市教育局了解到，股东单位中还有盐城市人事局这样的政府部门。

在2000年盐城初级中学成立之初，这些单位均入股办学。作为回报，这些单位除了可以获得红利外，每年还可以得到或多或少的免试、免(择校)费的入学指标。指标多少，由入股的股金折算，记者了解到，每15万股金，每年就可以获得一个入学指标。

过去的整整9年里，这些股东单位都把这些入学指标作为福利在单位内部发放。除了这些单位外，盐城初级中学当年还吸收了一些私人作为股东，作为回报，这些私人股东的入股资金也按15万一人获得入学名额。

单位股东这么多年以来也制定了一些分配制度，有些到了今年还在使用：当地一家单位有20个入学名额，今年就委托盐城中学出试卷，并在盐城中学内进行了一次面对教职工子女的选拔考试，取其中的前20名给予“股东入学名额”。

而一些小单位则通过最原始的抽签来分配指标，如盐城自来水公司(现改制名为盐城汇津水务公司)当年入股30万，折算成了两个入学指标，但今年公司内有14个应届小学毕业生，于是公司在今年的8月上旬组织了一次抽签，选出了两名“幸运儿”。

据家长说，在“黑市”上今年盐城初级中学的入学指标被炒到了3万5千元一个，而这些指标极有可能是来自于那些私人股东，与单位不同，私人股东不可能每年都有子女亲属新入学，于是这就成了他们转售的商品。

这项福利在今年被叫停。盐城市教育局一负责人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今年上半年盐城启动了力度和决心同样大的教育改革，其中的一项重点正是将所有的公办民助，即市民们所称的“假民办”收归公办。

作为这项改革的一个配套，所有的民办转公办的学校在6月份重新划分了学区，同时也取消了股东入学指标。

“经政府研究决定，还是有所区别对待，即取消了所有国有单位的入学指标，对待民营单位和个人股东，今年是给他们指标的最后一年。”该负责人说，之所以这样的决定，是因为这些国有单位用国家的钱给自己的职工牟私利，与法与情都说不过去。

于是，如悦达集团、江动集团这些已改制的企业不受此政策调整影响，而其他的国有单位和高校都被取消了股东入学指标。最为特殊的莫过于原自来水公司，此公司于几年前改制，有49%的外资入股，另有51%的国有股份保留，于是此公司两个股东入学指标因股份的原因被划掉了一个，只余下一个入学名额。

但两个抽签入选的“幸运儿”该去掉其中的哪一个？作为同事的两个家长没有办法取舍，以至于其中一位家长在面对教育局官员时开玩笑说：“给我们两把剑，我和他一人一把决斗，哪个赢了哪个保留。”

实际上家长们也知道福利的存在是一种不公平，但他们的怨气在于，自己是最后知道这一政策的人，知情权被剥夺尚是其次，关键是他们失去了其它的择校机会。

     

艰难的争取

一些家长手中现在还留着8月初从盐中北校区领回来的“股东入学名额报名表”，这是他们最大的证据。

“既然政府取消了股东入学的资格，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们？”受访的一名家长说，他是在8月9号去盐中领回了装在信封里的报名表，本来他的孩子有去盐城一中上学的机会。

“8 月12号，盐城一中的老师给我打电话，我就和老师说了我们已领了盐中的报名表，一中的老师就明确地说，这是我们自动放弃了一中的入学资格。”他说，之所以回绝一中，是因为盐中的老师笃定地确认：作为股东单位的子弟，他的孩子可以免试，也可以免摇号进入盐城初级中学上学。

记者了解到，盐城初级中学今年录取初一新生有三种渠道：一是划在学区范围内的学生，可以直接入学；二是仍有入学资格的股东入学名额；三是在8月下旬面向全市小学毕业生的考试和摇号入学。

第三种方式还给了两次机会：学生一次报名，即可先参加考试，盐城初级中学北、中、南三个校区取其中的前127名，电子摇号则从落选的学生中再抽出347名学生入学。

“如果早点告诉我们，我们还可以参加考试和摇号，至少我们的孩子还有一些希望，但就是因为盐中老师和领导一再和我们说，不需要参加，参加了反而是占了别的孩子的机会，因此我们才没有参加后面的报名。”家长说。

8月18日，是盐城初级中学张榜公布入学新生名单的日子，有股东名额的家长也跑去找自己孩子的名字，但他们失望地发现，自己孩子的名字并不在其中。

“我们跑去找他们学校的一个副校长，这个副校长告诉我们说，不用担心，股东名额的学生不在张榜公布之列，让我们放心，”家长再次相信了学校。

8月22日是面向非学区内学生考试的日子，24日是电子摇号，25日是发录取通知书的日子，“股东生”的家长们心急如焚，一次次地去和学校交涉，“但得到的答复一直都是再等等。”

8月28日盐城初级中学面向所有新生摸底考试，成绩将决定学生们的分班，但在前一天“股东生”家长们仍没有接到通知，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家长们焦虑并愤怒了，他们慢慢知道，自己孩子的“盐中之门”已被堵上了大半。

8月27日晚上，几十名家长在盐城初级中学的北校区找到了分管的领导，追问说法，他们得到的答复是：“如果不能录取，你们的孩子要回学区上学。”

“孩子也大了，那天晚上还在问我，自己到底能不能上盐中，我只能不停地安慰他。”面对无辜的孩子，家长们将愤怒转移到了学校身上。

8月28日，几十名家长再次来到了北校区，他们上楼时遭到了阻止。最终上楼后，之前与他们接触的学校领导都没有露面，一些家长就待在了会议室里彻夜不走，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未得到明确答复。

8月29日中午，家长们拦住了进校门的学校负责人，在追问下，该负责人只能写下了含糊的一句话并加盖了公章，算作是给家长们一个交代：“初级中学集体股份入学名额如何解决，急需上级指示。”

这个给家长们的答复似乎更像是给上级的汇报，家长们揣摩不出来其中的含义，但想到将来可能孩子还要在此上学，没有人为难该负责人。

当天家长们在校门外拉出横幅：“盐中停止欺诈，兑现诺言”。无果，家长们进而转去向政府部门投诉，到信访局反映情况后，依旧没有得到明确答复。

眼看着开学时间越来越近，家长们只能将希望寄于市政府，但接下来的几天，他们的奔波毫无作用。而据家长们了解，在29日之前，共有约80名孩子涉及其中，但一夜之间减少了40个，“政府说非国有的企业可以再享受政策一年，这40个孩子来自于这些企业。”

而剩余40个孩子的家长也开始动摇，一些家长趁着还没有开学，有的回到了学区学校，有的则转而择其他较好的学校。

到了9月1日开学那天，只剩下了12个孩子，他们在家长的带领下来到了市政府门前露天开学。

而政府和教育主管部门也在密切关注着这些孩子，积极想着应对之策。盐城初级中学今年初一招生达48个班之巨，总招生人数超过两千人。有家长想，这12个孩子对学校而言，总数并不大，坚持下去的结果或许就是胜利。

但事实证明，他们误判了形势，因为他们碰巧在今年遇到了一个在教育问题上强硬无比的盐城市政府。

强势的政府

“今年我们的口子一个也没开，”盐城市教育局一位负责人告诉记者，教育局今年没有开出一张条子出去。

他举例说，一位副市长的孙子今年就在一所非名校的普通小学里就读。而省里面也有一些厅局的领导打招呼希望能走后门，将自己的亲戚送进名校，也通通被挡在了外面。

记者采访中，他多次接电话回复：“不行，还有几十个孩子都和你一样的情况，这口子不能开，开了一个下面就全开了。”他解释说，除了进名校，还有一些家长希望能将年龄未达入学标准的孩子送进小学，但他只能劝对方将孩子送进幼儿园再复读一年，等明年再来。

教育的公平，是民生问题，盐城将此事提升到政府的重要议程，是因为盐城往年的教育“不公平”泛滥。

记者两个月前在盐城采访时，曾有家长这样描述：“在盐城，所有的家长都没有学区的概念，所有的家长到了小孩上学的时候，就是在活动，要么花钱买名额，要么就是找关系比后台。哪个能上，就是靠钱或权，上了就很高兴，不上的也不会觉得政府有什么错，只能怪自己倒霉、没本事。”

因此，在今年中考后盐城教育局突然宣布学区重新划分，将所有的名校、非名校的学区重新洗牌，能上什么学校，基本上完全取决于孩子住哪儿。

此事在当时也是引起了轩然大波，被发配至一些不好学校的家长在网上发帖，也有人去市政府门前聚集。但对于大多数家长而言，他们是凭空捡了一个“西瓜”。

学区重新调整之后，这个学期是第一个新学期。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的“股东入学名额”的事情，虽然涉及孩子的量很小，却也是对政府能否兑现公平承诺的一个关键事件。

因此，政府的态度是不妥协。

“还是一样的道理，口子不能开，开了一个就没有办法对其他学生交代。”这位负责人说，虽然如此，教育局还是每天派干部到现场和家长沟通，希望他们能听得进去，同时也和这些家长所在的单位沟通，希望单位能出面做他们的工作。

工作还是有成效的，一所高校的家长们在第一天政府门外上课结束后，就选择了离开。据了解，这是因为该高校和另一所中学有合作，这些孩子将转入其中。

而一直僵持到第三天的，就只剩下了四个孩子，两人来自新洋农场，另外两人则是来自自来水公司。因为两个孩子只有一个名额，他们的家长不甘放弃，又无法去抢夺这个宝贵资源，只能联手上访。

一直到昨天下午，经教育主管部门和两家单位的协调，此事才算圆满解决。记者了解到，自来水公司的一个孩子进入了盐城初级中学，另一个孩子经协调后进入了另一所学校，而来自新洋农场的两个孩子也已经被安排进一所普通中学入学。

因为取消了择校而起风波，盐城教育主管部门早有准备，但此事的出现却多少有点意外，盐城教育局负责人表示，将总结并反思一些人为因素，比如为何政府早已制定了政策，这些家长却反映没有及时接到通知。

而对所选择的教改之路，盐城教育局则表示将坚定推行下去，对名校的依赖不会在短期内消失，但他们希望在未来的三到五年内，能改变校际之间过大的差距。

“无论是在硬件，还是在师资上，我们争取在未来能将学校之间的差距缩短，到那时，相信家长们再回过头来看今年发生的这些事情时，会觉得自己是个受益者。”

盐城是在全省启动教改较早，力度较大的一个地级市，今年以来发生在盐城围绕着教改的一系列风波，值得关注。而其收效如何，时间将是最好的检验。

快报记者 言科 盐城报道

      录入     陈应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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