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09月06日 16:56
来源:华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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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父亲亲手打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在这起人间惨剧背后,却是一个迭遭挫折、生活困顿,把未来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的男人改变命运的失败努力。“只要学习好,啥苦我都能吃”,在爱的名义下,这个失败的父亲却毁掉了自己最爱的东西。
路文让最后一次听见13岁的儿子叫爸爸是8月31日的早上。
这一天,中小学生都结束暑假返校了。
路文让是西安灞桥区洪庆街道办路家湾村人。今年夏天,水果普遍涨价,他和妻子周春玲搞点水果零售,生意比往年明显好些,这个43岁的男人甚至在心里盘算,等儿子小华(化名)报完名回家,他要心平气和地和开学上初二的儿子说说这学期的要求。
而路文让没想到,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他却注定要在自己43年的人生中,最后一次听儿子叫他爸爸。
儿子最后的声音很凄惨、悲凉,被捆绑的双手再无力与父亲抗衡,新洗的校服搭在床头的椅背上,路文让听到儿子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爸爸,饶了我!
“打死我也不会写保证书”
早上七点刚过,路文让就催促妻子周春玲跟着自己去给上初二的儿子小华报名。
儿子就读的西安市庆华中学就在路文让家的隔壁,只有一墙之隔,走路只需六七分钟。
整整一个暑假,路文让和妻子周春玲除了早出晚归卖水果,最操心的就是儿子小华的暑假作业,每天进门,如果能看见儿子坐在书桌前写字,路文让第二天一整天就会脸上挂着笑。但这样的情形在路文让的记忆里却寥寥无几——没有父母在家,小华大多数的时间会在网吧。
作业是路文让和妻子最担心的,如果暑假作业完成得不好,他们又会面临被班主任叫去“谈话”。
报名时,路文让最担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放暑假前,儿子因为成绩差被班主任通知开家长会,害怕被父亲责骂,小华一直没有告诉路文让。开学报到时,这件事成了班主任党献丽找路文让夫妇“谈话”的导火索。
报名显然很不愉快,路文让和妻子“被教育”,小华被拒绝报名——除非他能向全班写一份下学期不再调皮、好好学习的保证书。
倔强的小华当场就表示“不写”,路文让当着老师的面抽了儿子一巴掌。
一家人离开学校,一路争吵着回到家,路文让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家的铁大门关上。
路文让家的后院还有三四个租住户,他们已习惯路文让经常管教孩子,关门的动作预示着路文让又要动手打孩子了,之前,他们经历过多次这样的情形。
一开始还只听到路文让命令儿子写保证书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厮打的声音,那是在小华说完“打死我也不会写保证书”开始的。
儿子的第一次暴力反抗
起先是路文让先动手,周春玲扑到丈夫和儿子之间拉架。
以往也会有这样的扭打,但儿子不是趁机跑出去,就是钻进爷爷奶奶的房间,但今天却很特别,已经80多岁的爷爷和奶奶下地除草,大门被路文让插上了门闩。
或许是被打急了,地上的一块砖成了儿子反击父亲的工具,路文让的头被儿子捡起的砖狠狠拍了几下。
儿子的第一次暴力反击让周春玲也很恼火,她没想到儿子居然敢反抗了。虽然只有13岁,但小华的身体发育极好,150多斤的体重和1.75米的身高。路文让想制服儿子并不容易。
两口子好不容易才把小华制住,路文让旋即命令妻子去拿绳子。
这曾经是一个“好办法”。
小华上初一,第一次在网吧彻夜未归时,路文让就是和妻子找来绳子将儿子捆在窗户下,直到打得儿子告饶才罢休,那一次教训,儿子有了一些起色,有一个月不再去网吧玩游戏。
小华最终被捆住了双手,至于在捆绑中儿子奋力反抗的细节,路文让在警方的审讯中一次次哽咽着说不下去。
晌午的阳光那么刺眼,路文让抬眼看儿子时,儿子的倔强让他的愤怒再次升温。可尽管如此,他仍然希望儿子此时能告饶并答应写保证书。儿子显然没有这个意思,虽然双手被捆,但他还是一次次扑向父亲。
躺在地上的儿子显得很安静
路文让被彻底激怒了,刚刚被儿子用砖拍过的头还在痛,促动着他抄起擀面杖在儿子屁股和大腿上猛抽。
“写不写保证书?”路文让大声问。
“不写。”小华大喊。
周春玲也夺过擀面杖抽了儿子几下。
路文让随手捡起了院子水池边的一截塑料软管,这次的抽打几乎没有固定地方,伴随着路文让“为什么你让老师也瞧不起我”的质问,疼痛让小华躺在地上打起了滚。
稍稍休息后,路文让又随手抄起了一根三角皮带,几次抽打之后,周春玲出面拦挡。
躺在地上的儿子此刻显得很安静,只有抽动没有喊叫,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两个小时,路文让嘱咐周春玲:“你再去给娃报名!”
“娃,给你爸认个错,妈这就帮你报名去。”临出门,周春玲对躺在地上的儿子说。
妻子离开时,路文让也觉得这次暴打儿子有些过了,按照以往的惯例,暴打过后,儿子一般会趁机跑出门外,可这次,儿子安静地躺在地上只有粗重的出气声。
路文让走过去看儿子时,儿子脸色蜡黄,路文让也感觉很不妙。他推了推儿子,儿子竟没有多少反应。路文让有些惊慌,他先想到的就是村东头小门诊的那个退休医生。一路小跑,路文让到诊所时,很不凑巧,村里的门诊没有人上班。
再次返回的路文让碰见了对面的邻居殷红(音),他俩进门时,儿子已被松绑,周春玲正流着眼泪给地上的儿子用冷水擦脸,在给老师“汇报完”孩子已被教训的经过后,班主任党献丽说:“打娃干啥,下午四点来报名吧。”
等看清小华的脸后,殷红大喊:快打“120”!
下地回家的奶奶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孙子,几乎就要跌倒。小华看见奶奶说:“奶奶,我渴。”喂着喝了口水,大家都觉得孩子问题不大。
最后一个知道儿子没被抢救过来
路文让一直躲在人群后,看着儿子被救护车拉走,他心里有些惊慌。他希望,这只是意外,情形还会像前几次一样,过不了多久,儿子仍然会活蹦乱跳地偷偷钻回家。
路文让是最后一个知道儿子没被抢救过来的人。
家里唯一的一部手机一直被妻子拿着,儿子进抢救室的时候,惊慌失措的路文让一直在西安唐都医院的大楼外徘徊,他肯定儿子这次一定很生他的气,他不敢靠近手术室,他担心儿子看见他会情绪激动影响手术,哪怕只是听到他的声音。
路文让甚至在想,等儿子醒来后他要告诉他,如果实在不想再念书就算了,他不会再动手打儿子了。
用公用电话和妻子周春玲通完电话,路文让就找不见人了,他没有手机,灞桥警方派出四路人马“追缉逃犯”。
路文让没有逃,儿子已经死了的消息令他不知道该去哪。
他去了抢救室,病床上空无一人,路文让多希望这次是妻子吓唬他,他希望儿子其实是被转病房了。
曾经熟悉的路让他无法分辨东南西北,夜很深时,他不知道怎么走到了河边,“要不要跳下去”的念头让他痛苦,怀疑儿子是否真的已经不在了。
天亮时,一脸沮丧的路文让站在洪庆派出所门前,他不敢相信,就在昨天,也如同此刻一样阳光明媚的清晨,他因为冲动而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回忆
失意父亲和淘气儿子的故事
路文让家所在的路家湾村是洪庆街道办一个典型的城乡转型的村子,他从小到大也没离开过这个村子。
路家位于村子主街道的靠东头,家家大门外都镶嵌着白瓷砖,唯有路文让家的院子,铁门是陈旧的,院门和围墙没有镶瓷砖。“人是个老实热心的人,就是命不好!”邻居殷红说。
唯一让父亲感觉欣慰的就是儿子
43岁的路文让在儿子出事前,一直和80多岁的父亲母亲同住一个院子,早在儿子出生前,路文让和父亲母亲就不在一个锅灶上吃饭,偶尔回家的女儿路倩也基本是和爷爷奶奶住一起。
在家中,路文让排行老六,一个哥哥四个姐姐,因为分家的事,很多年前,路文让已不和自己的大哥来往。
路文让婚姻很不顺利,两次短暂的结婚甚至让村里人不记得之前的媳妇长得啥样,第一次婚姻为路文让留下一个女儿。第三次婚姻,路文让娶了邻村新筑的女人周春玲,30岁时,路文让有了儿子小华。
十几年的时间里,路文让只限于在周边工地上当搬运工、摆地摊,贫困的生活状况让他从不舍得多花出一分钱。
两年前,路文让贷款买了辆农用三轮,这是他一生中买过的最值钱的东西,一个熟人告诉他,卖水果可以挣钱。
情形并不像起初设想得那样好,但路文让和妻子周春玲总算是有了一个相对固定的职业。
为了占到有利的地方卖水果,路文让经常比别的小贩要早一两个小时起床。经常为卖不完就已经腐烂的水果大发雷霆,是路文让的家常便饭。
初中没有毕业的妻子周春玲脾气也不是很好,吵得厉害时,两人就动手。
路文让最忍受不了的就是为家事,气在火头上的周春玲有时会叫来自己和前夫的儿子与路文让论理,在农村,这是让一个男人最没有尊严的事。
而唯一让路文让感觉欣慰和人生吃苦是值得的,就是儿子小华。
不惜花掉半年生活费让儿子上好学校
路文让在30岁时才有了儿子小华。“从幼儿园开始字就没写好,比麦秆还差,上初中时还是这样。”即使面临牢狱之苦,路文让仍然念叨儿子的字写得如何得差。
日子过得再难,路文让也没有让儿子在生活上受过苦。这个父亲和母亲总不在身边的男孩贪吃,小学四五年级时,身体发育已经远远超过同龄人。
路文让永远不会忘记五年前妻子生病住院化疗,孩子无人照顾发高烧差点没命的事。
那天,路文让下午回家,儿子发烧躺在床上。此时的路文让口袋里只剩下不到两元钱,他无法再向任何人借钱,妻子生病借钱时,“把能看得脸都看尽了。”
路文让找出厚厚的被子紧紧捂住孩子,在农村有一个治发烧的说法,只要发汗,发烧肯定能过。
整整一夜父亲没有合眼,儿子在被子中苦苦挣扎,天亮时,孩子的高烧终于退了,路文让哭了,他发誓绝不让自己的孩子再受苦。“不管咋样都要学习好。”这句话成了日后路文让教导儿子摆脱苦日子的口头禅。
但儿子在学习上却一直不太上心,这让父亲非常恼火。在指导学习方面,路文让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偶尔有时间看到孩子乱七八糟的作业时大发雷霆。在村人眼里,“小华这娃除过不爱学习,啥都好。”
小学毕业后,小华原本可以上一般的中学,但要强的路文让“却不惜花掉一家人半年的生活费”,找人通过关系让儿子进入比较好的西安市庆华中学。
出事前一天儿子仍在网吧“激战”
这是一所重点中学,小学基础不怎么好的小华很快就沦为班里的差生,两口子也成了经常被老师叫去谈话的对象。
为了儿子的成绩提高,他给儿子买了点读机,却又在一次和儿子的争吵中将点读机砸得粉碎。
高兴时,路文让也会领着儿子出去转转,就在出事的前两天,他还和儿子去了世园会,一路上,他讲得最多的还是学习。儿子爱吃好的,说自己想做个厨师,“真没出息。”路文让训斥儿子,“实在不行,高中毕业就当兵去,好歹回来还能分工作,但现在一定要学习好。”
一个名叫《地下城与勇士》的游戏深深吸引了小华,这是一个充斥着暴力与征服性质的游戏,“战斗技巧的提升无穷无尽,每天都会遇到不同的对手,实现战 斗技巧的突破”。回家不见儿子的路文让大多数时间总能在网吧找到儿子。“他总说自己不愿回家,因为父亲脾气上来老打他,而母亲又总护着他。”同村的同学小 景(化名)说,小华最不愿看到的就是父母亲吵架。
这个最爱吃饺子和拉条子的男孩,直到出事的前一天仍然背着父母去了网吧。和鬼剑士、格斗家、神枪手和魔法师、圣职者一道,一手持盾一手拿剑,在阿拉德大陆争夺“生命之水”。
对话
不想让娃和我一样被人看不起
被警方控制的当天,为路文让送衣服的亲戚从他家里找不到一条完好的裤子。几十年来,路文让几乎没有给自己买过新衣服。而为儿子请每小时付费不薄的家教,在路文让看来却又是那么顺理成章。
记者:这几天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路文让:自责,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记者:在孩子的生命里,你最看重什么?
路文让:学习!
记者:为什么仅仅是这个?孩子身上也许还有比这个更好的东西。
路文让:只有学习才能改变命运。
记者:为什么你会一直这样想?
路文让:为了娃的学习,我吃多少苦都愿意。
记者:是,没有人会否认你曾为孩子所做的努力。
路文让:我家一直非常穷,因为穷,我一直被人看不起,我希望娃好,不想让他和我一样被人看不起。
记者:你那么在乎别人怎么看你?
路文让:在农村都是这样,人穷了就是被人看不起。我娃要是学习好就能被人看起。
记者:为提高孩子的成绩,你一直认为自己做了很多。
路文让:是,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只要娃需要,啥我都会买给他。
记者:但据我所知,有时你为他做的一些事情也并非他所愿意的,比如请家教?
路文让:这难道有错吗?我受过的苦有的人一辈子也没经历过,我让孩子有出息就是不想再让他吃苦,我跟娃说,他只要学习,我干什么都愿意。
记者:孩子和你说过他学不进去、不想学的想法吗?
路文让:说过,说过好几次,我说不行。
记者:问过他为什么吗?
路文让:还能有啥,就是贪玩。
记者:我的意思是,你和你妻子都很忙,你花过时间和他聊过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吗?
路文让:他一个娃,还能有啥想法。我小时候不听话我爸就打我,往死里打。我现在还后悔,那个时候我为啥不听话,如果听话,我过的就不是现在这样的日子。
记者: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想知道的是你花过时间问过孩子的感受吗?
路文让:这个,我不太懂!我只知道,不听话的娃就要管得严一些。
记者:也许并不是懂事听话的问题。孩子也应该得到尊重,你没想过这个吗?
路文让:我教育娃要学习好,就是想让他得到别人的尊重。
记者:我指的是自我的尊重,你也许也需要这个。
路文让:(沉默)……
记者:你的爱令人起敬,但也许不是最适合的。
路文让:我会好好想一想。我这半辈子一直很自卑,人穷志也短,就想娃以后有出息,谁知道他还是一直不争气。我把娃打失手了,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文中小华为化名)
录入 陈应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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