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的课程是点评受治者的不当表现。
一个女孩被点评的原因是她父母上报了她“跟父亲顶嘴”
点评的内容是,杨医生问“你父母学过心理学吗?”
“没有”
“你当父母知道怎么当吗?”
“不知道”
“那你要不要对你爸爸表达一下你这种愧疚的心理?
“爸爸,对不起!”
“你要不要走近他面对面的对他说”
女孩僵着。
杨医生说“盟友们给她点勇气”
又是那种整齐划一不会停下来的掌声。
在掌声里那女孩走过去了,抱住了父亲,哭了。她的手松松地垂在父亲腰后。这段点评就这样结束了。
我采访她时,她和任何一个我在中心采访的孩子的回答都一字不差,“不怎么疼,就象针灸一样”“不超过5毫安”“疼可以让人清醒”“我认识到自己错了”
我打算就这样结束采访的时候,她的眼泪流下来了。我下意识地问她“你为什么痛苦?”
“我没有”
“为什么哭呢”
“我没有”她的脸很平静,声音也没有一丝抖动,只是眼泪顺着脸流下来。
“你在流眼泪”
“没有”她的眼泪已经流到腮帮上了,一大滴一大滴地落在裤子上“我愿意留在这儿”。
在这里,“挑战杨叔模式”被写在八十六条规定中,违反的人会被“点现钱”---也就是被电击。
二
这场点评课的最后场面,是杨医生问“盟友们要怎么向父母表示一下呢?”
所有人立刻站起,奔向各自父母,搂着,下跪。他们大都栽在父母怀里大声号哭,看不清表情。母亲们一般都哭了。
然后有一个光头小伙子一个转身,向杨医生跪下,然后抱着他的腿。带着震天的哭腔喊“谢谢杨叔”
再然后是几十个家长和孩子都跪下了,趴在地上。
电视里这个段落没有声音,实际上,他们当时都在喊,喊的是同一句话“谢谢杨叔”
小伙子们的头在水泥地上碰得咣咣作响。
已经第七次被送入院的谢乾谢坤兄弟两人,抢在了最前面,一边一个搂住他,声音压过了所有人“杨叔我对不起你……”
杨医生也搂住他们,仰脸向天,高声哭。
我以为这是一次偶然事件,后来有一次课上,听杨医生在镜头面前问“这个中心被跪的最多的是谁?”
“杨叔”所有人都背着手坐着,整齐划一地说。
“为什么要给杨叔下跪?”
我以为这类开放型问题会让大家愣一下,或者发出嘈杂的声音,但是没有,所有人的声音没有任何迟疑“感恩”
“我觉得很值,我觉得很激动”杨医生对我说。
“很多人说他们在伪装?”
“这种行为能够装一辈子是不是也很好”他说。
三
她说,去中心的当天,她儿子是被穿着三脚裤,按在地下,被捆上,抬出去的,下楼的时候,所有的邻居都站在外面看着。
到了中心,他被拉进治疗室电击。
“从那之后他再也不相信我了”她说“我的心都碎了”
但父亲很高兴,因为在中心,儿子每天给他洗袜子。这是纪律。如果违背了父母的意志,在中心,父母可以上报。
儿子和盟友蹲在地上吃一只西瓜。父亲要吃,儿子说“你可以自己拿”
他认为儿子不尊敬他,去上报了。第二天,儿子被电击。
“后来就仇恨他”女人低头说。
父亲说“送进去就好了”
“如果他在里面只是因为对仪器的恐惧而顺从,这是真正的改变吗?”
“他要能恐惧一辈子也未必是坏事”他说。
女人蹭地站起身,说“不谈了,还再恐惧?再恐惧就变态了……”
她丈夫被我们劝到另一个房间后,她说,儿子拿了一把水果刀,说谁再把他送去,他就杀了自己。
四
课堂结束的时候,杨医生拿支话筒笑眯眯看着我。
“请柴老师给我们说两句”
我想走,但是掌声已经起来了,而且听上去永远不会停止。
立刻就有两位家长一左一右上来要搀扶我了。
最后那段现场的提问,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拍摄的。
我向家长们提问:
“因为以前过于忙自己的事情而不顾及孩子的请举一下手!”
“因为夫妻之间的关系不好而发泄在孩子身上的请举一下手!”
“在以往有过不尊重孩子的独立人格,在言语当中刺伤孩子的这样的行为经常有的,请举一下手!”
……
“认为孩子是属于自己的,所以可以随意支配的,请举一下手!”
我转身向孩子。
“认为自己曾经因为跟父母的关系而受到伤害,并且比较严重的,请举一下手!”
“曾经在家庭当中遇到过暴力的,请举一下手!”
“认为自己在家庭当中非常孤独的,请举一下手!”
“……”
“有过自杀念头的,请举一下手!”
“认为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网瘾跟家庭当中存在的问题有关的,请举一下手!”
你可以在电视上看到那些每个问题后丛林的一样的手臂。
在所有的回答结束之后,杨医生再出声之前,中间有一段小小的沉默,在这个课堂上很少被听见的沉默。
回声:柴静的这次采访,足以让我们引以为戒,不论我们的孩子有没有网瘾、毒瘾或是其他的什么瘾。这些孩子的成瘾的行为背后都有很深的家庭背景:忽视孩子、言语刺伤、不尊重孩子、随意支配、父母关系不和、家庭暴力、孤独、自杀......多么让人触目惊心,这样的孩子生活在这样的完全没有家庭教育观念的家庭中,是何等的悲哀和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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