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剥夺了做一张英语试卷的权利后,19岁的贺抒勤带着怪异的笑纵身跃出五楼的窗户。亲人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他的留言:“萧振这学校他对我们伤害太深。”作为一个从农村进城的孩子,贺抒勤在封闭、忽视、冷漠和嘲笑中孤独成长,最终以极端方式结束生命。
浙江萧振高中高三学生贺抒勤终究没有得到生命中最后一张英语试卷。他的生命定格在2014年3月13日19时11分,周四,距离2014年高考(微博)还有86天。
事发前10分钟,一堂英语晚自习课正在503教室进行,穿红衣服的老师在黑板上写答案,同学们则紧张地在试卷上记着。贺抒勤就像个另类,低着头,盯着一本词典。毫无预兆地,这位19岁的农家孩子突然爆发怪异的大笑,纵身跃出五楼教室的窗户。
巨大的尖叫声掩盖了年轻躯体撞击地面的闷响。一段1分10秒的监控视频记录了这个被惊恐突袭的高三(6)班。手足无措的孩子们抱着头原地打转,有人大声喊着,女生都哭了起来。
贺抒勤跳楼后还有生命体征,送到平阳县人民医院,经抢救无效死亡。后来,警方侦查认为,贺抒勤系高坠重度颅脑损伤致死,此外没有发现其他伤,基本排除暴力致死的可能。
事后,有匿名的同班同学给贺抒勤家长发短信称,当晚晚自习上,其他同学都有练习卷子,贺抒勤却没有。死者父母认为,这可能与他在前一天“破坏”一节有领导在场的“观摩课”有关。
“我认为孩子是被学校逼死的。”贺抒勤的父亲贺业者说,贺抒勤的自尊心很强,“出事前一天,学校把他单独留在办公室,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可能伤害了他的自尊”。
学校和警方都否认了这样的指控。警方称,在调查中没有发现教师批评、训斥、体罚以及同学间的争吵、打架之类的刺激现象。
观摩课
48岁的贺业者最后一次见到独子,是在贺抒勤跳楼的前一天。2014年3月12日下午五时许,应班主任林初任的要求贺业者和妻子林春芽来到萧振高中。
位于浙江省温州市平阳县的萧振高中是一所创办于1995年的民办学校,也是萧江镇唯一的高中,采用封闭式管理。进城农民贺业者曾经觉得把孩子送进这里,孩子便拥有了光明的前途。
但贺业者这一次被老师请来并非好事——儿子闯祸了,“搞砸”了一节非常重要的“观摩课”。
贺业者不是在教室里见到儿子的,当天下午数学课后贺抒勤被单独留在了班主任的办公室。贺业者说,“我们到学校时,其他学生都在吃饭,只有我的孩子还没有吃饭。”
贺业者至今记得,见到儿子时,贺抒勤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想待在学校,想回家歇两天”。
如果贺抒勤这一天能安分守己,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林初任将和他的57个学生完成一件大事——林初任将代表学校向温州市教育教学研究院的专家展示一堂数学课。
萧振高中根据成绩将高三年级9个班级分为了普通班、理科班、专科班、重点班、国际班等。一位知情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像贺抒勤在的这个普通班,能接受市级教育主管部门的“检阅”很不容易。
10位教研员在学校领导和学科组长的陪同下,深入语文、数学、英语等高考学科课堂,共听课议课46节。
“这样的大规模学科专家到校教学视导活动是萧振高中创办以来的第一次。”萧振高中官网上对此宣传。
在这场异常重要的观摩视导课快要结束时,林初任老师在黑板上出了一道数学题,希望有同学能到讲台上解答。
当时包括贺抒勤在内的大多数同学都举手示意。看过当天观摩课监控视频的贺业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贺抒勤也举起了手,他在第一排,“手举得最高”。然而,还没等林初任老师“点将”,坐在第一排的贺抒勤便主动走上讲台,拿起粉笔解答了起来。贺父事后认为,贺抒勤并不是班主任所期待上台答题的最佳人选。
最终,在这场重要特殊的“观摩课”上,贺抒勤并未将那道数学题解答正确,场面陷入尴尬。
校方后来在这次回应中说:“他解题的思路基本正确,图形画得也不错,但最后部分有点出错。老师点评给予鼓励,课堂里传出一些轻微的笑声。”
事实上,这不是贺抒勤第一次被取笑。“他做的梦永远醒不来了,也许他是真的解脱了,没有嘲笑声,没有压迫。”3月15日一早,贺抒勤的同班同学小H在他的空间里这样写道。
这节在班主任看来异常“重要”的数学课,就这样被贺抒勤意外“搅局”。下课后,贺抒勤被叫到了班主任林初任的办公室。林还通知了贺抒勤的父母,“你的孩子情绪出了问题,你们来看一下。”
到学校后,已经过了学校食堂吃饭的时间。贺业者便带孩子到学校附近的饭店吃饭。贺业者给贺抒勤买了一个鸡腿,但是贺抒勤并没有马上吃。“孩子当时还要把鸡腿让给我吃,我不吃。他才吃掉。”
吃完饭,贺抒勤改变了注意,他还想继续待在学校学习。临近分别时,贺业者听到了今生儿子说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我不是调皮捣蛋,我也想好好学。”
“蛤蟆哥”
萧振高中有师生1500余人,曾获得浙江省一级民办学校、温州市文明学校等荣誉。每天,学生们早上5:45起床,上完白天的课,还有4节晚自习,晚上10点就寝。
跳楼阴云还笼罩在高三(6)班多数师生的心里。但是,贺抒勤跳楼前的一两天并非没有任何信号。平阳县教育局的调查人员接受媒体采访时称,事发前一天傍晚学生晚自习时,班主任发现贺抒勤没有像往常一样进到教室,就到校园找他。
几分钟后,班主任在校园的步行道上找到他,发现他独自一人在走。老师反映,谈话间,发现贺抒勤有点语无伦次,说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等。家属认为,这是学校在故意抹黑,逃避责任。
学校解释称,2014年3月13日下午5点半,贺抒勤在传达室和门卫一起看了会电视。大约一个小时后,按照惯例应该是第一节晚自习的时间,班主任林初任在教室里却并没有发现贺抒勤。最终林初任在学校传达室内找到他,并劝其回教室上课。
当时贺抒勤情绪相当激动,林初任又通知了贺抒勤的父母到学校。19时,是第二节晚自习的时间。19时05分,林初任将贺抒勤带到了教室。
一位座位比较靠后的同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班主任林初任刚把贺抒勤带到教室,交待班长照看好贺抒勤,不到10分钟,贺抒勤便毫无征兆地从五楼的教室里跳下。“太可怕了。有的同学事发几天后都不敢睡觉。”
喜欢唱歌,会跳鬼步舞,能写小说的贺抒勤在同学们眼里是个怪异的人,很多同学对他的回忆仅停留在舞台上。不知什么原因,在何时起,同学们给他起了一个“蛤蟆哥”的绰号。
贺抒勤还给自己的空间起了一个叫“冷酷血极”的名字,他空间里的第一条“说说”这样写道:“冷冷的双眼,酷酷地望着尘世,血雨腥风一场,极度冰冷。”
同班同学D说,“你的《曹操》,你的《童话》,还有你的鬼步让我们记忆犹新”,表演完毕的贺抒勤朝观众致敬,“可换来的却是嘲笑声”。在小D看来,“蛤蟆哥”这一绰号让贺抒勤出了名,可每当大家说起他时却尽是嘲讽。
在小D的记忆中,贺抒勤总是一脸笑容,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高兴。学妹小苏在事发后的第二天写道:“天堂没有嘲笑,学长走好。”
自尊心极强的贺抒勤曾因为同班的男生说他考不上大学而和对方大打出手。生前,贺抒勤还多次告诉他的同学:“我们不是缺乏知识而是勇气”。
2013年7月2日萧振高中公布的高三(6)班考试成绩统计表显示,贺抒勤在全班57人中排名22位,语文和英语的成绩比较好。2013年5月23日晚,在萧振高中举行的“要扬中国梦,先树责任心”主题演讲比赛中,贺抒勤还获得三等奖。
“伤害太深”
贺抒勤是温州市平阳县鳌江镇墨城社区城北村人。城北村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三面环山。沿着一条盘山公路走到半山腰,然后跨过一条小溪流,登上数百米高的台阶就是贺抒勤家的老房子。
2014年3月21日,南方周末记者在贺抒勤的老家看到,贺家的祖宅已经破败不堪,仅剩下了几座石头堆砌的危墙。不远处,贺家的田地业已荒芜。
城北村登记户籍人口有1400多人,如今村里只剩下几个老人。城北村的老村主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城北村里每人只有半亩地。平时主要种水稻和地瓜,由于地少,种庄稼顾不上温饱,村里的青年人都外出打工了。
村主任说,贺家穷,贺业者受了很多苦,下山后贺业者踩过三轮车,在工厂打过工。
多年前,贺业者夫妻俩也随村里的山民们移居到了鳌江镇上。贺抒勤随父母租住在鳌江镇陡五巷的民居里,这是贺抒勤舅舅为其妈妈买的房子。
这间两层楼高的房子位于鳌江镇城乡接合部的一条老巷子里,这里的建筑多为三四十年前所盖。平日里,贺抒勤每两个星期放假一次,休息两天。回家后,贺抒勤也常常喜欢待在家里,不愿意出门。邻居的印象里,贺抒勤并没有关系密切的朋友。
和贺抒勤一样,这个偏远山村里的年轻人们很小就随父母迁居到了鳌江镇上。他们有的很早辍学到温州以及周边城市的工厂里打工,更多的同龄人游荡在镇上的网吧中。
不久之前,贺业者凑了18万元钱买了一辆大拖拉机用来拉砂石赚钱,林春芽则在镇上幼儿园里帮忙,月收入一两千。
他们几乎都把钱用来供孩子上学了。贺业者说,贺抒勤很懂事,从来不争吃穿,林春芽多次说带他去买衣服,都被贺抒勤拒绝。他告诉林春芽:“不用花那么多钱,我在学校有校服穿。”
“我们没有文化,从来没要求孩子拿个文凭回来。”贺业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平时和孩子交流的也并不多,孩子内心的想法他也并不了解。贺业者能提供给孩子的仅仅是上学的费用。但是贺抒勤一学期多少学费,每个月多少生活费,贺业者也并不知情。“主要是孩子的妈妈在管这些。”贺说。
2014年3月25日,南方周末记者拨通萧振高中校长、教导主任以及班主任林初任的电话,对方拒绝接受采访。随着贺抒勤的跳楼,班里的同学们也开始回避和贺抒勤有关的任何问题,只是试图为班主任老师辩白。“他是个负责任的好老师。”
贺业者到学校整理贺抒勤的遗物时却发现,贺抒勤的抽屉里写着一句绝望的话:“萧振这学校他对我们伤害太深。”
这个伤心的父亲百思不得其解,翻遍遗物后也没找到答案。儿子的小说和日记也都被办案人员带走。
2014年3月22日,贺业者和萧振高中签署了赔偿协议。萧振高中已经先行赔偿了贺家30万元。按照协议上的要求,只要贺家提供贺抒勤的火化证明便可以得到58万的赔偿款。
2014年3月23日黄昏,经过多方选择后,48岁的浙江省平阳县农民贺业者来到位于县郊的凤凰山公墓为19岁的独子贺抒勤定下了墓地。
右边墓区和对面青山相望,左边墓区则可以看见县城全貌。贺业者试探性地问南方周末记者,“选哪边对孩子好呢?”站在公墓里,贺业者忧心忡忡地抽起了烟。最终,他下定决心选择了“孩子可以望见县城全貌”的墓地。
贺业者打算,等贺抒勤的葬礼过后,他就和妻子商量,去领养一个年龄较大的孩子来继承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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