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拨电话到学校来时,石湘棠正在课室里上课。得到通知后,跌跌撞撞地冲到办事处去接电话。
“赵海华是你班上的学生吗?”
“是。”
“她在百货公司偷东西,现在,被送到警察局来。我们和她的家长联络不上,她说你可以当她的担保人。”
“行,我现在来。”
问明了警察局的所在地,收线。
驾着车子向警察局驶去时,石湘棠感觉到自己的心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冰石,既冷又重,沉沉地横在胸腔里。
烂泥扶不上壁。
孺子不可教。
原以为在长达一年八个月的教导与辅导里,她已经用“涂改液”把赵海华生命之页那斑斑点点的污迹涂掉了,可是,现在,这个赵海华居然又给自己亲手涂上一个乌黑的大污点!
初教她时,她读中三。
黑褐色的皮肤,毫无亮泽。长长的头发,腻腻地闪着邋遢的油光。坐在课室一隅,双目露出如刃般的寒光,象是一只被激怒了的恶犬,随时随地伺机反击。
开学后不久,便惹事。
在食堂里和另一位女同学大打出手,石湘棠得到消息而赶去时,两个人还在扭打。赵海华占了上风,把那女子压在食堂长桌的边缘上,一拳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她身上。那女子双手抓空,兀自挣扎,状极可怜。
“住手!”石湘棠暴喝:“立刻给我住手!”
赵海华恍若未闻,照打不误。
石湘棠冲上前去扯,手背无端端地着了几拳,后来,靠着两位学长奋力的帮忙,才把她们扯开了。
敷伤之后,质问。
赵海华余怒未消,气咻咻地指着那女子,说:
“她,嘴巴贱!”
“你,”石湘棠把头转向了她:“说了什么?”
那女子,忽然泪下如雨,啜泣地说:
“我只不过和她开了个玩笑,她便动手打我。”
“开玩笑?”赵海华眼中有两朵熊熊燃烧的火焰:“当着同学面前喊我油瓶女,算是玩笑吗?”
那女子,双眼潮湿地低下了头。
次日,赵海华的母亲到学校来。是名性格软弱而又罗唆琐碎的妇人。反反复复地说:
“她父亲死得早,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什么都不会做,怎样生活?她现在这个父亲,肯照顾我,又肯养孩子,我还能怎样!可是,海华这孩子,一点都不懂事,整天跟她父亲呕气,有时她父亲忍不了她,便动手打……”
“打她!”石湘棠忍不住插嘴说道:“她经十六岁了,怎么还动手打她!”
妇人没有注意石湘棠的反应,自管自地续道:
“你看,你看,我夹在中间,多么为难!现在,她在学校也打架,我看,就让她退学算了!”
请她到学校来,原本是想讨论讨论赵海华的问题,看看以后应该怎么帮忙她,可是,没有想到她却作了这么一个“干脆利落”的决定。
赵海华一听这决定,双眼下垂,双唇紧抿。然后,豆大的眼泪,便源源滚落。
石湘棠忙说:
“海华在学校的功课还算不错,犯不着要她退学。行为方面,你多管束就是了!”
“管束?”妇人看了她女儿一眼,又兀自琐琐碎碎地说道:“她自以为她已经很大了,讲她一句,她顶我十句,我根本管不了她。去年,她在百货公司偷东西,我本来还想送她进感化院的......”
“妈!”赵海华抬起湿漉漉的双眼,以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道:“妈,你就少说两句,可以吗?”
是赵海华闪现在眼里的泪光、还有,泪光里的那种类似忏悔的愧疚打动了石湘棠的心。
在这一刻,她决定向眼前这个女孩伸出援手。
对于一个生活在冰喾而饱受寒冷摧残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御寒的毛衣”而不是空泛的语言。
石湘棠采取了一系列的行动。
首先,她以贫寒学生的名义为赵海华提出请,豁免缴交学费。
接着,每周拨出一天留在学校为她补习,在补习功课以外,也有意无意的把人生的道理灌输给她。
知道她缺钱用,石湘棠征得她母亲和她本人的同意,介绍她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去当厨房助手。
在班上,为了帮助她重新建立她的自尊,石湘棠煞费苦心。开始时,不露痕迹地委托她为同学办一点小事,比如说:请她到书店去为全班同学复印考试的资料等等。她办得不好,闭一只眼不去批评她;她办得好,便当着全班同学面前以轻描淡写的方式称赞她。慢慢的,见她培养了基本的责任感,便把任务一点一点地加多,从而帮忙她改善与同学之间的关系。
赵海华得到了关心与安抚,眼里的凶光一天天慢慢的减少了。可是,在态度上,还是冷冰冰的。石湘棠和她说话,总是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她,她便恒远地沉默如石。石湘棠知道,用那把唤作“耐心”的锥子去开凿“石山”是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的,所以,心不急。
直到有一天,发生了那件事,赵海华的态度才有了改变。
那一回,赵海华连续三天没有来上课。每回拨电话到她家里去,她母亲总是说:
“海华身体不舒服啦!”
觉得她母亲的言词闪烁,可是,又问不出所以然来。
决定来个“突击访问”。
一家子住在红山区一间三房式的组屋里。
门一开,赵海华的母亲便露出了不安的神色。朝内喊道:
“海华,老师来罗!”
厅里一个人站了起来。石湘棠一看,吓了一大跳。
站着的赵海华,浮肿的脸上,好象上了一层石灰,灰白灰白的。叫人惨不忍睹的,是她的头发,长长短短,剪得参差不齐,一看便知道是被人在暴怒的情况之下发狂乱剪的。
赵海华直直地站着,双唇哆嗦,眼泪痛楚地在眼眶里打转。
赵海华的母亲把门关上,对着石湘棠,颠三倒四地说道:
“她父亲罗,那晚,喝了一点酒啦,醉醉的,骂人,海华又不肯忍,两个人骂来骂去,后来,他骂得生气,就抓住海华的头发来乱乱剪、乱乱剪啦……“
赵海华的眼泪,慢慢地淌了下来。
“海华,来。”石湘棠走上前去牵她的手:“我带你上发廊去修一修。”
赵海华摇头,眼泪滴得她一手都是。
“海华,来,听话。”
载她到乌节路的一家发廊室去,那位发型设计师,是石湘棠多年的老朋友。
“老陈,替这位姑娘修个时髦的发型。”
老陈看了看这张青春焕发、但却愁云满布的脸,以轻快的语调说道:
“你放心啦,人人都说我有一双神仙手,连光头的人到这里来我都有办法替他设计一个漂亮的发型。”
一番诙谐的话,把发廊里的顾客都逗笑了。
赵海华原本撇着的嘴角,也不由得牵出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笑纹。
剪刀“咔嚓、咔嚓”地在赵海华的头上动着、动着,左修修、右剪剪,半个时辰之后,明亮的镜子,出现了一张明丽的脸孔。赵海华原本长着一张长脸,肤色又黑,长期以来留着的长发,不但使她的脸看起来异常的长,而且,也将她的肤色映照得邋里邋遢的。现在,这个短短的发型,给她的脸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焕然一新的美感。
对着镜子的赵海华,脸色整个地开朗了。
修完头发,石湘棠带她去吃家乡鸡。
赵海华拿起了一只炸鸡腿,慢慢地啃,啃着啃着,忽然说:
“老师,那天,我父亲动手打我母亲,我看不过眼,才和他吵起来的。”
顿了顿,又说:
“其实,我已经听从了您的话,尽量少闹事了。”
石湘棠温和地拍拍她的手。
“我觉得妈妈很傻。”把鸡肉咽下,赵海华又开口说道:“一个人,最多苦一点,慢慢把孩子带大。现在,莫明其妙的跟了一个男人,整天给他打、给他骂。老师,我很想快点长大,找份工作,救我妈妈脱离苦海。”
说这话的赵海华,老里老气的,象足了个小大人。
她吐出来的苦,只不过是她生活里的一小滴而已。
看着这个自小浸在苦海里生活的女孩儿,石湘棠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把她拥进怀抱里,把她当成女儿,好好的疼惜她.
在驾着车子驶向警察局的当儿,过去的片片断断,好似过眼云烟一般,在石湘棠脑中飞过掠过。
现在,想到因偷东西而被关在警察局的赵海华,石湘棠心如刀割;在这种难言的痛楚里,又隐隐地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泛上心头。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实在是世间最为复杂、又最为艰苦的工作呵!
警察局里,赵海华垂着头,坐在那儿。
石湘棠向查案人员说:
“我来保她出去。”
看到百货公司的保安人员也在,问:
“她偷了什么?”
保安人员从桌上的纸袋里取出了一样东西。石湘棠一看,有遭雷殛的感觉。
那是极为漂亮的笔插,一根金色的笔,斜斜地抽在一个水晶的笔座上。笔座上,刻了两行字:
“师恩如山亦如海。
老师,祝您教师节快乐!”
转头看赵海华,她忽地抬起头来,脸上,全都是泪:
“老师,我母亲那个男人昨天把我课余工作赚来的钱全都硬硬的拿走了。还有三天,就是教师节了,我……”
但愿所有“烂泥”都能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2018年12月5日